長期以來,由於受刻板印象的束縛,不少學者認為先秦時期的四川與中原地區缺少聯繫,從而把古蜀視作是一個沒有進入中華文明主航道的區域方國。比如,抗日戰爭時期,逗留成都的顧頡剛在研究古蜀歷史時就說:
當時的蜀國本和中原沒有關係,直到春秋戰國間才同秦國起了交涉。李白《蜀道難》所謂:「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確是說得不錯。[1]蜀道天險,劍門雄關(圖源:新華網)
此外,針對一些學者提出的甲骨文中的蜀在古代四川的觀點,胡厚宣先生在反駁時也說:
夫以益州群山之高,三峽之險,殷人入川大非易事,卜辭中之蜀絕不如此之遙。[2]
然而,隨著1986年三星堆兩個祭祀坑的驚世發現,以及歷史語言學、分子考古學等現代學科的發展,人們發現,把蜀地視為化外之地而造成的困惑也越來越多: 三星堆二號坑青銅縱目面具出土現場
困惑之一:要說夏民族起源於中原地區,那麼,為什麼身為夏朝祖先的大禹卻偏偏在四川地區出生呢?
比如,陸賈《新語》說:「大禹出於西羌。」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也說:「禹興於西羌。」《吳越春秋》同樣說:鯀娶有莘氏之女,「剖脅而產高密。家於西羌,地曰石紐。石紐在蜀西川也。」此外,揚雄《蜀王本紀》也說:「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也,生於石紐。」可見,稱大禹為蜀人,並非蜀人獨有的看法,而是從中原到吳越的一致看法。北川大禹故里(圖源:搜狐)
困惑之二:要說古蜀在五帝時代還是蠻荒之地吧,那為什麼五帝之一的顓頊卻出生在蜀地?比如,《呂氏春秋·古樂》說:「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山海經·經內經》也有類似記載。如果說以上這些傳說是蜀人附會,那它為什麼卻偏偏出現在中原的早期典籍中?《山海經傳》南宋刻本影印
困惑之三:甲骨文中的「蜀」是否在成都平原,目前學術界還有爭議。主流的意見是認為不在。其中,鄭傑祥研究員曾舉出一個重要證據,在《甲骨文合集》9774正這一版卜辭中,「蜀」與「丘商」同列。而這個「丘商」被認為就是今濮陽,自然與之同版的「蜀」也不可能太遠。[3]
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卜辭中的「蜀」不在成都平原,那麼,三星堆文明和金沙文明的歷史身份是什麼?如果卜辭中的「蜀」不在成都平原,那先秦文獻為什麼又要用「蜀」來稱古代四川的政權?反之,如果肯定卜辭中的「蜀」與成都平原有關,則「蜀」與「丘商」同版又如何解釋?總之,甲骨文的「蜀」字究竟是否與古代四川有關,對於中國古史學界來說,仍然是一個待解的謎。甲骨文中的不同「蜀」字
困惑之四:要說四川地區悠久的歷史沒有證據吧,偏偏又出了一個三星堆;出了一個三星堆還不夠,又出來一個金沙遺址。
三星堆遺址被坊間譽為「世界第九大奇蹟」,遺址出土的青銅大神樹、大立人像、鳥身人首像、金面罩、縱目人像、青銅神壇、大玉璋、龍形柱、太陽輪等等無不震撼人心,以致其複製品曾兩次被作為國禮來使用。而金沙遺址所出的太陽神鳥金飾更因為深刻地體現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特徵,而被國家文物局選定為了中國文化遺產標誌。「太陽神鳥」金飾(金沙博物館藏)
困惑之五:要說四川地區與中國文明源頭無關吧,被視為漢藏語系活化石的嘉絨語卻偏偏出現在四川。
嘉絨藏族不但是語言相當古老,他們的石碉建築同樣因為具有高超的建造技術和藝術效果而被稱為研究古代建築的「化石標本」;同時,嘉絨藏戲也因為具有古老的宗教氣息而被稱為「戲曲百花苑中的活化石」。總之,嘉絨藏族所具有的古老特徵是相當突出的。丹巴的嘉絨碉樓(圖:naic)
困惑之六:要說三星堆與華夏文明無關吧,偏偏三星堆、金沙與殷墟、盤龍城、新干大洋洲卻使用著同一種罕見的高放射成因鉛的材料。更要命的是,這種特殊鉛在殷墟三期之後開始大幅度減少甚至在殷墟四期已經完全不使用的情況下,地處成都平原的金沙遺址卻突然崛起,並成為了這種礦料的規模化使用者。要說這座特殊鉛礦在西南地區還好理解,偏偏最近的發現卻證明這個鉛礦在河南的南陽盆地。[4]這個發現,可以說真是要了老命。大量使用特殊的三星堆青銅器
困惑之七:要說四川地區與漢族的起源無關吧,遺傳學家卻把佔有中國人口絕對數量的O系起源地和佔有漢族人口絕對數量的O3-M122單倍群起源地放在了中國的西南方向。
按照遺傳學家的研究,O系是東亞最大的單倍群,約75%的中國人以及50%以上的日本人均可歸入這一類型。其中,O系之下的 O3-M122又占漢族的50%-60%,其佔比與藏緬語族群相近。在藏緬語族中,阿昌族、怒族、白族、獨龍族均有較高的O3-M122分布,其中,獨龍族更幾乎是100%。遺傳學家據此判斷,東亞特有的O3-M122單倍群大約在2.5-3萬年前起源於中國南方,並在示意圖中把其起源點標定在西南地區。[5]圖源:Investigative Genetics
困惑之八:要說三星堆的青銅技術是外來的吧,但三星堆青銅器卻擁有獨特的含磷技術。在青銅器鑄造時,添加適量的磷有利於增強青銅液的流動性,這種技術對於鑄造像青銅神樹、青銅人像等造型複雜的青銅器十分有利。但是,含磷過多,則青銅器易脆斷。因此,這種技術相當有含金量。更為神奇的是,研究者還發現,三星堆青銅神樹底座的中心還含有少量的鈣元素,其作用是增加青銅器的強度。擁有獨特技術的三星堆青銅器
三星堆的這兩項青銅技術在世界青銅史上均前所未見,可以說是三星堆青銅技術的獨門絕學。由此可見,所謂的三星堆青銅技術外來說,恐怕只是一種因為無力解釋三星堆文化而出現的猜測而已。
總之,研究中國古代文明的形成,怎麼處理四川地區的歷史、民族、考古等方面的材料,仍然是擺在中國古史學界面前的一道難題。
【版權提示】:本文作者已簽約維權騎士,未經作者古史微及維權騎士授權,不得轉載。文中所用圖片多來自網路,若有侵權,請聯繫作者刪除,謝謝。參考文獻:[1] 顧頡剛:《論巴蜀與中原的關係》,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頁。
[2] 胡厚宣:《卜辭中所見之殷代農業》,《甲骨學商學論叢二集》,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45年,第89頁。
[3] 鄭傑祥:《商代地理概論》,鄭州:中州出版社,1994年,第168-169頁。
[4]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網站:《閱不盡,是殷墟——「殷墟科學發掘九十周年紀念大會暨殷墟發展與考古論壇」側記》,見「學術會議」,2018年10月17日;《金正耀教授講述「鉛同位素考古——創新與堅守」》,見「學術動態」,2019年5月5日。科學網朱炳泉博客:《南陽鴨河口的情緣一一從遠古文明到現代文明》,2018年10月26日。大河網:《南陽市鴨河工區 繪製經濟與文化跨越發展新藍圖》,2018年12月27日。
[5]李輝,金力編著:《Y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62、93頁。
凈給中國古史學界出難題的四川,是誰的尷尬?
長期以來,由於受刻板印象的束縛,不少學者認為先秦時期的四川與中原地區缺少聯繫,從而把古蜀視作是一個沒有進入中華文明主航道的區域方國。比如,抗日戰爭時期,逗留成都的顧頡剛在研究古蜀歷史時就說:
當時的蜀國本和中原沒有關係,直到春秋戰國間才同秦國起了交涉。李白《蜀道難》所謂:「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確是說得不錯。[1]
蜀道天險,劍門雄關(圖源:新華網)
此外,針對一些學者提出的甲骨文中的蜀在古代四川的觀點,胡厚宣先生在反駁時也說:
夫以益州群山之高,三峽之險,殷人入川大非易事,卜辭中之蜀絕不如此之遙。[2]
然而,隨著1986年三星堆兩個祭祀坑的驚世發現,以及歷史語言學、分子考古學等現代學科的發展,人們發現,把蜀地視為化外之地而造成的困惑也越來越多:
三星堆二號坑青銅縱目面具出土現場
困惑之一:要說夏民族起源於中原地區,那麼,為什麼身為夏朝祖先的大禹卻偏偏在四川地區出生呢?
比如,陸賈《新語》說:「大禹出於西羌。」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也說:「禹興於西羌。」《吳越春秋》同樣說:鯀娶有莘氏之女,「剖脅而產高密。家於西羌,地曰石紐。石紐在蜀西川也。」此外,揚雄《蜀王本紀》也說:「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也,生於石紐。」可見,稱大禹為蜀人,並非蜀人獨有的看法,而是從中原到吳越的一致看法。
北川大禹故里(圖源:搜狐)
困惑之二:要說古蜀在五帝時代還是蠻荒之地吧,那為什麼五帝之一的顓頊卻出生在蜀地?比如,《呂氏春秋·古樂》說:「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山海經·經內經》也有類似記載。如果說以上這些傳說是蜀人附會,那它為什麼卻偏偏出現在中原的早期典籍中?
《山海經傳》南宋刻本影印
困惑之三:甲骨文中的「蜀」是否在成都平原,目前學術界還有爭議。主流的意見是認為不在。其中,鄭傑祥研究員曾舉出一個重要證據,在《甲骨文合集》9774正這一版卜辭中,「蜀」與「丘商」同列。而這個「丘商」被認為就是今濮陽,自然與之同版的「蜀」也不可能太遠。[3]
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卜辭中的「蜀」不在成都平原,那麼,三星堆文明和金沙文明的歷史身份是什麼?如果卜辭中的「蜀」不在成都平原,那先秦文獻為什麼又要用「蜀」來稱古代四川的政權?反之,如果肯定卜辭中的「蜀」與成都平原有關,則「蜀」與「丘商」同版又如何解釋?總之,甲骨文的「蜀」字究竟是否與古代四川有關,對於中國古史學界來說,仍然是一個待解的謎。
甲骨文中的不同「蜀」字
困惑之四:要說四川地區悠久的歷史沒有證據吧,偏偏又出了一個三星堆;出了一個三星堆還不夠,又出來一個金沙遺址。
三星堆遺址被坊間譽為「世界第九大奇蹟」,遺址出土的青銅大神樹、大立人像、鳥身人首像、金面罩、縱目人像、青銅神壇、大玉璋、龍形柱、太陽輪等等無不震撼人心,以致其複製品曾兩次被作為國禮來使用。而金沙遺址所出的太陽神鳥金飾更因為深刻地體現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特徵,而被國家文物局選定為了中國文化遺產標誌。
「太陽神鳥」金飾(金沙博物館藏)
困惑之五:要說四川地區與中國文明源頭無關吧,被視為漢藏語系活化石的嘉絨語卻偏偏出現在四川。
嘉絨藏族不但是語言相當古老,他們的石碉建築同樣因為具有高超的建造技術和藝術效果而被稱為研究古代建築的「化石標本」;同時,嘉絨藏戲也因為具有古老的宗教氣息而被稱為「戲曲百花苑中的活化石」。總之,嘉絨藏族所具有的古老特徵是相當突出的。
丹巴的嘉絨碉樓(圖:naic)
困惑之六:要說三星堆與華夏文明無關吧,偏偏三星堆、金沙與殷墟、盤龍城、新干大洋洲卻使用著同一種罕見的高放射成因鉛的材料。更要命的是,這種特殊鉛在殷墟三期之後開始大幅度減少甚至在殷墟四期已經完全不使用的情況下,地處成都平原的金沙遺址卻突然崛起,並成為了這種礦料的規模化使用者。要說這座特殊鉛礦在西南地區還好理解,偏偏最近的發現卻證明這個鉛礦在河南的南陽盆地。[4]這個發現,可以說真是要了老命。
大量使用特殊的三星堆青銅器
困惑之七:要說四川地區與漢族的起源無關吧,遺傳學家卻把佔有中國人口絕對數量的O系起源地和佔有漢族人口絕對數量的O3-M122單倍群起源地放在了中國的西南方向。
按照遺傳學家的研究,O系是東亞最大的單倍群,約75%的中國人以及50%以上的日本人均可歸入這一類型。其中,O系之下的 O3-M122又占漢族的50%-60%,其佔比與藏緬語族群相近。在藏緬語族中,阿昌族、怒族、白族、獨龍族均有較高的O3-M122分布,其中,獨龍族更幾乎是100%。遺傳學家據此判斷,東亞特有的O3-M122單倍群大約在2.5-3萬年前起源於中國南方,並在示意圖中把其起源點標定在西南地區。[5]
圖源:Investigative Genetics
困惑之八:要說三星堆的青銅技術是外來的吧,但三星堆青銅器卻擁有獨特的含磷技術。在青銅器鑄造時,添加適量的磷有利於增強青銅液的流動性,這種技術對於鑄造像青銅神樹、青銅人像等造型複雜的青銅器十分有利。但是,含磷過多,則青銅器易脆斷。因此,這種技術相當有含金量。更為神奇的是,研究者還發現,三星堆青銅神樹底座的中心還含有少量的鈣元素,其作用是增加青銅器的強度。
擁有獨特技術的三星堆青銅器
三星堆的這兩項青銅技術在世界青銅史上均前所未見,可以說是三星堆青銅技術的獨門絕學。由此可見,所謂的三星堆青銅技術外來說,恐怕只是一種因為無力解釋三星堆文化而出現的猜測而已。
總之,研究中國古代文明的形成,怎麼處理四川地區的歷史、民族、考古等方面的材料,仍然是擺在中國古史學界面前的一道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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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顧頡剛:《論巴蜀與中原的關係》,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頁。
[2] 胡厚宣:《卜辭中所見之殷代農業》,《甲骨學商學論叢二集》,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45年,第89頁。
[3] 鄭傑祥:《商代地理概論》,鄭州:中州出版社,1994年,第168-169頁。
[4]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網站:《閱不盡,是殷墟——「殷墟科學發掘九十周年紀念大會暨殷墟發展與考古論壇」側記》,見「學術會議」,2018年10月17日;《金正耀教授講述「鉛同位素考古——創新與堅守」》,見「學術動態」,2019年5月5日。科學網朱炳泉博客:《南陽鴨河口的情緣一一從遠古文明到現代文明》,2018年10月26日。大河網:《南陽市鴨河工區 繪製經濟與文化跨越發展新藍圖》,2018年12月27日。
[5]李輝,金力編著:《Y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62、93頁。